Yuqi Chen

雪的更深处

是的，到处都充满了
二元对立的悖论：
越崇高的抱负越让人
恐惧。越深的爱越让人孤独。

有时，我感到一阵空虚。
仿佛我是万物的傀儡，
是宇宙命令我：
去爱，去哀愁。

规律支配我们的一生。
像个痛苦的谜题，所有人
都曾绕着它打转然后离去。
少数人进入它：
像独木舟进入死穴。

某种动物象征主义
把我和珊瑚裸尾鼠的距离拉近，
让我分担它的灭绝之苦。

唯一确定的是终生不休的抗争。
倘若我们没有死于心碎，
就如一捧火种在雪的更深处重逢。

2020.9.9

像冬日的冰湖

从小时候起
多少次，我蒸发和降落
俯瞰这片水域，设想我的人生：
在衰老之前死去
还是活得比理想的消逝更长？

成为电钻工、销售员、教授或博物学家
成为失败者，成为潜水艇、飞行器
成为一个年轻的爱人
或一座流泪的蒸汽锅炉

在人们头顶飘浮着水母和史前巨鸟羽翼
亲眼目睹的，危险，并不可怕

事实是，绝大部分时候
我们将感到寒冷，不再炎热
在水下呼吸记忆，像石头遗址
流动于巨大的沉默
像冬日的冰湖，为夏季储藏
一场过于孤独漫长的雨夜

生活替我长出动物的眼睛
充满柔情，却又坚硬如铁

2019.11.28

多数人的晚餐

在精心布置的天鹅绒布上，
数亿人享用了你的死
毫无疑问，我也在其中

在剩下的，青年才俊云集的餐厅，谈天
在地下超市的水果店，被灯光笼罩逗留
在冻结到中途，半明半暗的湖边
短暂碰面，还有严肃研讨会间隙的寒暄
谈到晕车药、小旅馆和学生会
谈到你的死——他的恶和你的虚弱
“愚蠢和不可救药的病症”，“可怜的深情”
并交换一些拙劣而言不达意的名词

我们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愤怒
一会儿却在笑，空气里好像同时充满了
愤怒和欢快。

为得体的平静而沾沾自喜，为存活
和保全身心，而自鸣得意
用重大的社会意义掩饰获得消遣的愉悦
然后匆匆结束话题，在意犹未尽时
中止，像香蕉鱼游进黑暗洞穴
再度游进自己逼仄的生活

事实是，如果进行得顺利，我们，
绝大多数人，将平庸度过漫长一生而不自知
如此贫瘠乏味地在一个衰老得要命的年纪死去

多数人享用了你的死
就像在倒塌的拱廊前，并肩离开
转身走进明亮而冷淡的宴会大厅

2019.12.15

像春夜飞行原野的彗星

当我毁坏，如飞机失事的残骸
一对接一对反义词，从我的身体涌出
明亮之物在昏暗的海岸线胶着
我的脑袋泥沙俱下，痛苦躺在幸福的顶端

只要我想起 衰败于严冬的
任何一片花瓣，世界就开始呜咽

而梦里你穿过人群走向我，像理想的起死回生
带来十五世纪船队横渡大洋般的壮举
我听见你说——你的声音像月亮升上海面：
“人应该缔造永恒。”
我认出这是我，破碎过的宣言

我的理想，我睁眼看见，你
漂亮得像春夜飞行原野的彗星
面孔的倒影是辉煌，尾巴是永恒
冬天念出你的名字
春天正在发生

当我看着你
我知道我们无所不能

2020.2.18

在摇晃的枝形吊灯上

我想告诉你
今天傍晚，我发现
我的身体灯火通明
一大群鲣鱼、香蕉鱼和沙丁鱼
在我透明的胸腔里游来游去
环绕那颗疲倦的心脏
直到如此紧密地
汇合成一座 崭新的陆地

我躺下来，感觉到自己
仍然完好无损，经历了这么多的生活
崭新的宗教正在为我布道
我可以归顺于巨大的平静
像海上风电机的阵列里 一只空心轮子
归顺于巨型叶片的缓慢旋转

像我知道的某个真理：
世界没有历史，也没有
未来。

然而最终是，一抹柔情
在无情旋转的中央出现
一种声音爬满平原
像蕨类植物，到处生长

在摇晃的枝形吊灯上
我听见你簌簌作响

2020.1.9

一些最基本的几何体构成了生活

我和你一起观察
这些几何形式的忧郁
在燃烧的白炽灯下
月牙形的闪电，多边形的焦虑
温柔而神圣的拱形

深陷于事物崎岖表面
无法言说的欲望，在此刻
过分光滑，焕然一新
甚至越过地平线，飞行

一些最基本的几何体
存活下来，构成了生活：
准晶体似的爱，棱锥状的理想
跟着复杂曲面旋转的渴求
于是我们有了材料
试图搭建，更为不朽的建筑
如一座教堂和它了不起的穹顶

——但结果糟透了
壮丽秩序损毁于野心，共同的
失败，谁来分担更多？
你指认我密谋过一场嫁祸但我没有。
后来一遍又一遍
回到罪案现场，目睹：
圆满的形式如何顷刻朽坏
无数根忧伤骨头构成的
建筑，在坍塌前静止

我是一支溃败逃亡的骑兵
你是我痛恨的夜间沼泽，可怕的短吻鳄
或者调换身份，变坏的一切
遗留在最初：只是月牙形的闪电
多边形的焦虑，温柔而神圣的拱形

直到某个夜晚
我认出你蒸发过后的痕迹
又想起自己，曾苦苦等待
你，一滴已干涸的雨水
发现我，一颗丢失了形状的物体
形如暴戾老虎的忧郁

2019.11.20

在冬天，忧郁是多么好的馈赠

显然不是发生在天空中
雪的降落，像岛屿的下陷
指出所有无疾而终的命运：
黄澄澄的废弃月亮，瞭望塔和活字印刷术

而我从傍晚公寓的忧愁中
踱步而出，像一艘蓝色单桅船
独自起航，又独自折返

可能有吉他、手风琴和哨笛
以及其他一些被篝火烤过的乐器声，在更远处
如岩浆凝固后一样沙哑，气孔密布

在冬天，忧郁是多么好的馈赠

如果不是因为
转瞬即逝的谵妄和惊厥
使夜空重新变得神秘
只是少许，关于你的念头升起
世界忽然白雪皑皑

你的形象在夜间行驶于我的梦中

2019.12.21

遥远的闪电涌进我

1.
在某些夜晚，
我们是彼此相邻的两间
小小的心碎俱乐部。
大门轻掩，我听见
你的悲伤像爵士乐手从门缝逸出。

雨，我们组成的雨。
明亮的反光，那么多光滑的表面，
为何却不能供我们停留？
像停车场的水泊，两块嵌合的碎片，
或者两朵粉红色积雨云，天空易碎的伤口。

2.
我们活着。活着是
最乏味的职责，最微不足道的事件。
所以你热爱悲剧的清澈，覆盖高山的严寒。
像我所忧虑的剥落，消亡和倾覆，
世界的温柔使我们不安。

我知道，还有更多的快乐。
生活总是显现出非常快乐的几分钟，
几个钟头，一整天或一个瞬间。
那么多的，美妙事物在我们周围旋转。
但旋转像陀螺一样短暂。

3.
就让大祸临头吧，让死期
变成你喜爱的末日：
最好的情节，绝佳的幕布，在夏天 
飞行载具、广告牌、黄色警戒带和雨夜霓虹的幻象，
叫人心满意足的穷途末路。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飞驰。
飞驰前往灰烬大道的尽头。
巨大的快乐曾使我们飘浮。
从不安的幸福之地拐入伟大的悲伤乐园。
蓝色汽车，在梦中穿越蒸汽平原抵达你指认的终点。
我是一团忽明忽暗的余火，
遥远的闪电涌进我。

2020.8.15

Little Humans

在夜晚的街道
混凝土灌注机轰鸣
经过它，我突然感到强壮
温柔充满了我
我正变得硕大无朋

过去令我害怕的东西
漫长人生的侵袭和钟爱之物的速朽
从某天开始，或就在此刻
我一一清楚，全不在乎

造物主
我愿意成为人类
人类是这样的生物
擅长隔绝，独自受苦
称得上英勇，也同样愚昧
一谈到理想，就赴死
一谈到爱就无所畏惧

雨夜正在被照亮
我知道一些更动人心魄的秘密
当一个人不害怕失去，就不害怕拥有
连死亡也只是一顶桂冠

就像你，和我，注视彼此：
短短一生，倏忽一瞬，
两朵火焰相遇在熄灭之前

2019.12.9